如果寫詩的人必須真心真意去寫,那麼讀詩的人也必須付出同等程度的真心真意去讀,我想,這種無法見面卻精神上的交流過程,才能使詩人與讀者之間做到真正的心靈相通。
詩是什麼呢?我心中的詩的樣子總是在不知不覺千變萬化,有時候詩是一種清醒的夢,有時卻是一種夢的曖昧。身而為人,其實是存活在這種虛實交差的狀態之中,日復一日,醒來睡去,愛恨交纏,孤獨有時,悲傷有時,求生有時,求死有時。
讀詩、寫詩時的「愚人」精神
最近書店受客人所託,幫忙售出一批珍貴的絕版詩集,其中有些詩人名字我略有所聞,像是1962年出生於台北的林燿德先生,他是1980年代迄今台灣都市詩學的主要創作者之一。翻開《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》這本絕版詩集,〈自序:拒絕編號的愚人〉這樣寫著:「寫詩的人,應該像這麼一個充滿迷惘又洋溢著希望的『愚人』,永遠面對未知、永遠接受挑戰、永遠拒絕被編號。」
「愚人」不是笨蛋的意思,而是永遠保有赤子之心的傢伙。寫詩,需要詩人對世界擁抱用之不盡的多愁善感,同樣地,讀詩的人沒有感同身受的同理心,那他/她是不會感受到詩歌中的美麗與哀愁,幸福與痛苦,光明與黑暗⋯⋯又或者,正因為那一點點「愚」,我們才會在感性思維引領下,發現世界裡的另一片獨特視野。像林燿德的詩,有著自我觀照與深刻反省,即是身處迷惘當中,仍能通過某種神祕思想結構,讓自己有辦法繼續前行:
從懸崖上拔升帶著鬚根的宏偉城堡
一整片矢車菊在霜林的黎明前聳然站起
我聽見體內所有的基因騷動如琥珀丸子在輪盤中追撞
於是我伸展軀體張開雙臂呼喚自己的翅膀
如第一隻掙扎上岸的魚呼喚自己的手足
在化妝術和農耕發明以前
在脆弱的神經系統攀緣到顏面肌以前
滿月的大海,蟾蜍沙啞地鼓噪
一小撮泥土連結整顆星球
這個世界已經準備完成
我知覺千萬枚化石的蛹甦醒蠕動在腳下
——節錄自林耀德作品〈女低音狂想曲〉
從對詩的感受,看到自身界線
後來翻查資料,得知〈女低音狂想曲〉刊載於1994年10月31日《中國時報》的人間副刊,亦是「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新詩類評審獎」得獎作品,參與決審的著名詩人洛夫更指這首詩「意象逼人而來」。然而,老實地說,經營書店已經兩年多時間,依我觀察「意象豐富」的詩集,其銷售量多數不好,因為太深奧了、太不平易近人了,讀者看不懂,自然不買單。可我常常跟書店客人說:「詩不是用來懂的,詩是用來感受的,而且重點不在感受詩人,而是感受自己。」
詩的樣子千變萬化,正源於每個讀詩的人都帶著各自生命經驗去把詩詮釋,又或者按照每個讀詩人的當下狀態變化,讓詩的頻率流動變得獨一無二,並製造出一種別人無法取代的心靈共鳴或共振。而我相信,體驗過這種共鳴或共振的人,一定知道我在講的是什麼東西。讀書不分高低,但讀書的確有層次可分,有些人可以領會意象的隱喻,有些人卻視意象為阻礙,這可能便是讀者自身的界限。
再讀一段林燿德的〈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〉:
在寂靜的陽台上我辨識天上的事物
想像如何創造不曾存在的星座
看不見的星球在另一個世界的白晝默默焚毀
它們最後的轉動散發排笛的沙啞憂傷
億萬光年之外
最後的轉動
所有的鐘錶和砂漏擴張著崩潰的鳴響
但是
不要驚動、不要喚醒我親愛的
不斷重讀這段落,腦海中慢慢浮現張懸的歌〈玫瑰色的你〉:
這一刻
你是一個最憂愁的人
你有著多少溫柔
才能從不輕言傷心
而你告別
所有對幸福的定義
投身萬物中
神的愛恨與空虛
和你一起 與你一起
詩擁有無所不能的延展性,總是能夠引渡我前往另一些更細膩或更洶湧的地方,哪裡有更多屬於自己不能隨便言說的夢話。我是住在另一個星球的另一個我,每當世界混亂殘忍,彷彿只剩下詩在扶持我,不要驚動、不要喚醒我親愛的。